七月的麦田翻滚着金色浪涛,镰刀割断秸秆的脆响里,总混着些压抑的喘息。村头老槐树下的水井辘轳转了三十二年,打上来的凉水浇不灭皮肤下窜动的火苗。素芬蹲在井沿搓洗裳时,后颈黏着汗湿的发丝,领下透出被日头晒红的肌肤,让路过的德旺手里的铁锹哐当砸了脚。
村支书家新盖的二层小楼贴着白瓷砖,在土坯房群里刺眼得像块裹尸布。德旺媳妇蹲在灶台前熬猪食,电视里放着《乡村爱情》,她却盯着墙上褪色的囍字发呆——那还是十年前用浆糊贴的,边角早被灶烟熏得焦黄。二十里外砖窑厂的烟囱日夜冒黑烟,就像德旺胸腔里堵着的那团东西,混着素芬递绿豆汤时小拇指擦过他掌心的触感,在血管里烧成滚烫的岩浆。
村西头废弃的磨坊成了秘密剧场。脱粒机的铁齿咬住最后一捆麦秸时,月光正从破瓦缝漏进来,在素芬光裸的脊梁上织出银鳞。德旺粗糙的手掌碾过她腰间的淤青——那是前天夜里被醉酒的丈夫用烧火棍抽的。两个被生活腌渍得发苦的躯体,在陈年麦糠堆里翻滚出带着血腥味的欢愉。
晒谷场上的闲话比麻雀还多。王寡妇挎着竹篮啐唾沫:“昨儿半夜听见驴叫,起来瞧见德旺家后墙根有黑影晃。”李瘸子把旱烟杆在石头上磕得梆梆响:“要我说,素芬那身段就该配个壮实后生,她家那个痨病鬼…”话音未落,素芬丈夫佝偻着背从卫生所拎回的中药包突然散开,褐色的药汁在黄土路上漫成扭曲的河。
八月十五的月亮被乌云啃得残缺不全。祠堂前的戏台子搭起来又拆了,本该唱《天仙配》的铜锣,此刻正在村主任手里敲得震天响。德旺被反绑在祖宗牌位前,素芬散着头发跪在青石板上,旗袍开衩处露出的白腿沾满泥浆,像被折断了扔在雨里的玉簪花。
“咱们村三百年没出过这等脏事!”族老的手杖戳得供桌砰砰响,香灰簌簌落在德旺渗血的额头上。祠堂梁柱间垂下的红布条在穿堂风里乱舞,恍若无数条勒紧的绞索。素芬突然咯咯笑起来,笑声惊飞檐下避雨的燕子,她说你们闻不见吗,这供桌上的三牲祭品早馊了。
暴雨冲垮了后山的玉米地。德旺媳妇举着菜刀在泥泞里狂奔,碎花衬衫被荆棘扯成布条,她说要砍了那对狗男女,却径直冲进了砖窑厂的火光里。三天后在河湾找到的浮尸,手里还攥着半块硬成石头的喜糖——那是她结婚时藏在枕芯里没舍得吃的。
素芬消失在那场秋雨后。有人说看见她裹着德旺的蓝布衫往省道方向走,有人说她被娘家人绑着沉了塘。只有德旺知道,那夜磨坊梁上悬着的麻绳原本该套住谁的脖颈。如今他日日蹲在井台边磨镰刀,刀刃映出素芬最后那个笑——像麦芒刺进瞳孔,又像暴雨前低飞的蜻蜓,轻轻掠过他龟裂的人生。
晒谷场新换了水泥地,再没人提起那个夏天。只是每当雷声从天边滚过,总有人听见老磨坊里传来脱粒机的轰鸣,混着女人时断时续的呜咽,在麦浪深处荡出永不消散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