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土炕上,肥岳的鼾声震得窗棂簌簌作响。这个体重两百斤的北方汉子,此刻正四仰八叉地霸占着整张炕席,像一头搁浅的鲸鱼。妻子翠兰端着搪瓷盆站在炕沿,盆里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,她却迟迟不敢泼出去——毕竟,这是家里最后半袋玉米面了。
肥岳的“疯狂”始于三年前。那时他还是村里最体面的拖拉机手,直到一场车祸碾碎了他的右腿,也碾碎了他作为家庭顶梁柱的尊严。低保金勉强糊口的日子,逼得他发明了一套独特的生存哲学:白天装睡省粮食,夜里偷摸啃墙皮。炕头成了他的战场,被褥下藏着发霉的窝头、干瘪的蒜头,甚至半截风干的咸鱼。
邻居们总能在深夜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咀嚼声,伴着老鼠啃梁木的动静,奏成一曲荒诞的乡村夜曲。
最戏剧性的冲突发生在去年腊月。村支书带着扶贫干部上门慰问,肥岳硬是裹着棉被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,任谁掀被角都死死拽住。直到翠兰掀开炕席,露出下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十二个空酒瓶——那是他用低保金偷偷换的散装白酒。“喝醉了就不觉得饿”,他咧着泛黄的牙笑,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经年的灰。
这场炕上独幕剧的高潮,是某天清晨肥岳突然从炕上弹起,光着膀子冲进鸡圈,抱着老母鸡跳起了诡异的华尔兹。鸡毛与晨露齐飞中,他嘶吼着没人听得懂的调子,直到被闻讯赶来的村民按在泥地里。后来村医说,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引发的谵妄。但翠兰知道,那是丈夫在向命运宣战——用最滑稽的方式。
当第一缕真正的春阳穿透云层时,肥岳正蹲在院里的桃树下数蚂蚁。炕上的疯狂戏码演了整整三年,却在某个清晨戛然而止。起因是翠兰在灶台前晕倒时,他拖着残腿爬了二十米,用额头撞响邻居家的铁门。那天急救车的鸣笛刺破村庄的宁静,也刺破了肥岳给自己织的茧。
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他想起年轻时开拖拉机碾过的新麦地。翠兰查出严重贫血的化验单,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。返程的班车上,他盯着窗外返青的麦田,突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,放进嘴里细细地嚼——原来春天的味道是苦的,带着铁锈般的腥甜。
转变始于某个雾蒙蒙的黎明。肥岳破天荒起了个大早,拄着枣木拐杖挨家挨户收酒瓶。当他把七十二个空瓶换成三斤鸡蛋时,村口小卖部的王寡妇惊得差点摔了算盘。更离奇的是,他开始在炕头铺开皱巴巴的报纸,用烧黑的木炭练习写字。第一个学会的是“翠”字,歪歪扭扭地刻在炕沿上,像条笨拙的蚯蚓。
春分那天,肥岳拖着装满野菜的竹筐从后山回来,裤脚沾满泥浆,怀里却揣着朵早开的野芍药。翠兰插花时发现花茎上绑着根红头绳,那是他结婚时送她的聘礼之一。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恍惚间竟重叠成三十年前的模样。
现在的肥岳依然霸占着整张土炕,只不过被褥下藏的不再是发霉的吃食,而是用烟盒纸写的“识字本”。当扶贫干部再次登门时,他正用缺口的瓷碗教翠兰认字,炕桌上摆着冒热气的荠菜饺子。窗外的桃树突然抖落一阵花雨,某个瞬间,他们仿佛听见了春天破茧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