雕花铜锁在第三声更鼓响起时发出细微咔嗒声。林婉卿将翡翠耳坠摘下的动作顿了顿,镜中倒映的西洋座钟指针恰好重叠在罗马数字Ⅺ。她数着心跳解开盘扣,月白色绉纱旗袍顺着曲线滑落时,带起的气流拂灭了梳妆台的蜡烛。
地下室阶梯比记忆里多出十七级。潮湿的青砖墙面渗着水珠,指尖触碰的凉意让她想起新婚夜合卺酒里沉浮的冰玉。暗门后的空间弥漫着陈年檀香,八仙桌上那盏德国煤油灯将男人轮廓剪成晃动的剪纸——他永远背光而坐,如同他们初次在藏书阁相遇时,那本《金瓶梅》扉页投下的阴影。
"今日的茉莉香膏换了配方?"低哑嗓音裹着烟味传来。林婉卿的绢帕在掌心攥出牡丹纹,喉间应声却清冷如常:"张管家说苏州的供货断了。"她数着红木博古架上的裂纹,第三道裂痕延伸至哥窑花瓶的冰裂纹,就像那夜他握着她的脚踝将绣鞋浸入温泉时,青石板蔓延的月光。
檀木匣子被推过桌面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银鎏金香囊球。羊皮契约上的墨迹未干,林婉卿的睫毛在煤油灯爆芯的瞬间颤动如蝶。当带着枪茧的指腹划过她腕间守宫砂,紫檀算盘珠突然在锦盒中哗啦倾覆——前院传来巡夜家丁的梆子声,惊起檐角铜铃乱颤。
梅雨季的潮气在琉璃瓦下酿成细密水珠时,林婉卿在佛堂数到第一百零八颗念珠。檀香与血腥味在经幡间纠缠,那夜暗室地板浸透的不仅是打翻的徽州墨砚。当她发现契约夹层里的南洋船票,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——就像他中枪那晚,黄包车驶过四马路时霓虹灯管炸裂的光斑。
藏经阁的樟木箱锁着带弹孔的西装马甲,林婉卿用染凤仙花汁的指甲撬开暗格。泛黄的《申报》头条赫然是半年前银行劫案悬赏告示,照片上面目模糊的匪首耳后,隐约可见与她妆奁底层银锁钥匙形状相同的胎记。妆台镜后的密室通道通向码头仓库,那里堆满贴着英商封条的鸦片箱,箱底暗格里躺着带余温的勃朗宁手枪。
当巡捕房的哨声撕裂薄雾,林婉卿站在海关钟楼俯瞰十六铺码头。旗袍高领掩着锁骨处的淤青,珍珠项链里藏着微型胶卷。开往香港的客轮鸣笛时,她将翡翠耳坠抛入黄浦江,水纹荡开的瞬间,恍惚看见那个雨夜他教她拆解枪械时,虎口被撞针划破渗出的血珠,在汽灯下亮如朱砂痣。
海关大钟敲响第十二下,林婉卿抚过微微隆起的小腹。咸腥海风卷走她唇间呢喃的苏州评弹调子,那首《秦淮景》最后半句终是消散在汽笛声中。当渡轮划破江面月影,租界教堂传来晚祷钟声,某个秘密随着暗室煤油灯永久熄灭,而新时代的曙光已染红外滩银行大厦的玻璃幕墙。